作者:Sri Yanti
作品:《敘利亞的黑煙》
在決定去中東當外勞之前,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麼。上班當然是為了得到更高的待遇,過程簡單且不用複雜的手續。其實我最初的目標是中東地區,但我萬萬沒想到,最後我會被派到敘利亞。
我的名字叫莎蒂妮(Sartini),但雇主時常叫我 Syen。我來自梳邦,西爪哇。我是一個小孩的媽媽,我老公只是普通農夫,在沒成為外勞之前,我也跟老公一樣。
剛到這裡時,也就是 2011 年,這個國家的情況還好好的,但在第三個月後,整個就變了調,衝突爆發,動亂四起。自由敘利亞軍與政府部隊(總統巴沙爾•阿薩德的支持者)之間的衝突,使得這個國家變得很緊張。敘利亞人民極度焦慮和恐懼,害怕如雨的砲彈和子彈。對任何人來說,死亡毫於預警,隨時都會發生。
雙方互相攻擊,他們無差別攻擊,沒看到人都會開槍,男女老少,不分年紀。而我就像被困在籠子裡的雞,無奈,雖然生存著,但不確定自己的命運。
到處聽得到炸彈噗通噗通,像心臟痛苦憂鬱的歌聲;吟詠著死亡的威脅,甚至死神的招喚。一陣聲響,打破沉默,然後一團黑色煙霧騰空而起,撲飛上天,做為戰勝對方的滿意象徵。囂張的驕傲的黑煙,代表著犧牲了數百、甚至數千勇敢的靈魂做為代價。而對那些勇敢的人來說,爆炸和槍聲並不是一個威脅,反而燃燒出熊熊鬥志。
但這不適合我。對我而言,我們是外勞,我們的目的只是努力賺錢,把夢想寄託在家庭的未來,我們不是來送命的,我們不想白白受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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敘利亞的首都大馬士革,在過去一年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。以前我常常走在城市街道上,陪太太一起購物,或與她的孩子一起散步。雇主家周圍商店林立,那是因為我們住在城區裡的關係。有幾次太太帶我遊逛這古老城市,享受一路上充滿了歷史之美的異國情調。巴布沙奇路滿滿都是小店,更難忘大馬士革最重要的米德哈特帕夏(Medhat Pasha)集市。
太太是一位家庭主婦,她的先生是私營企業的部門員工,我不太清楚他的工作內容。他們都對我很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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已經十幾天,各區里的氣氛都很緊張,很多人都準備好他們的槍。男士們用可疑的眼神瞪大眼睛。不要說出門,連在房子裡我們都感到莫大的恐慌。
「Syen,快躲起來!真主偉大......真主偉大......真主偉大。」太太邊喊邊跑地趕去抱住 Thariq,她的二兒子。
我自己則是緊緊抱住 Zahwa,她的大女兒。我們躲在客廳的樓梯底下。Zahwa 抱我抱得很緊,那七歲的小女孩和我一樣慌張。距我們家不遠處,聽到很久的一陣駁火槍聲,不知道有多少人參與其中,可能 20 人、30 人,或許更多。
「Syeeeen......」幾顆子彈擊中我們的房子,Zahwa 越來越害怕,她的雙臂勒緊我,越抱越緊讓我無法呼吸。
「不要怕!有我在,我會保護你,不用怕!」我試著安撫 Zahwa,雖然我自己也很害怕,和她沒兩樣。我們一起哭、一起發抖,互相緊握、互相擁抱,很緊很緊。
「Syen,我們會死嗎?」Zahwa 問。絲毫沒有鬆開她的手臂。
「當然不會啊,親愛的。」
「但是 Syen,他們為什麼會被槍殺?媽媽說他們流血,他們死了,他們去了天堂。Syen,是嗎?我們正要去天堂?」
啊,這孩子為什麼這樣問。死亡?天堂?不!我一定要活下去,我還想看到我唯一的孩子,照顧他、給他幸福,讓他受教育,扶養他長大。
「真主偉大......真主偉大......真主偉大。」我不知道念了幾百次。我真的很害怕,在樓梯底下,我們兩個動都不敢動,留在原地等待情勢完全安全為止。
外面聽起來真的很混亂,子彈咻砰咻砰的爆裂聲不斷傳出,甚至好幾次聽到爆炸聲是那樣的清晰,汽車防盜器的警報聲也在混亂嘈雜中不停長嘯。從家裡都聽得到外面的吶喊以及厚重靴子頓地的撞擊聲。我嚇壞了,心裡十分驚駭。
經過好幾個小時之後,情況終於平靜了一些,我鼓起勇氣從藏匿處走出來。掀起小窗的窗簾偷窺,不意撞見好幾個受傷的人倒在馬路上,紅色的鮮血浸透了他們的衣服。其他一些人高度警戒地開始抬起渾身是血的屍體。這真是令人心痛到難以置信的景像,在這裡,生命好像分文不值,街道見證了生命被奪走,柏油路被滿地的鮮血染紅。
我回到客廳,看見破碎的家具灑滿一地,還有在玻璃碎屑中的一些彈殼。
如果那些破裂的玻璃是我,我的家人肯定會心碎,覺得莫名其妙就失去了我。我的丈夫、我的家人、我的朋友。不知不覺,我淚流滿面。「我想回家」,我心悲傷地吶喊。
「Syen,我想上廁所。」Zahwa 的聲音把我的心緒喚回,我立即跑過去,把小女孩抱去洗手間。
等確認情況真的安全之後,我很快地清理客廳的碎片和玻璃。一直躲在我房間的太太也大膽走了出來。Thariq 沒有跟她一起,原來他哭到在我房裡睡著了。
「安全了嗎?Syen」太太從房門那裡問。
「是的,太太。」
「你們沒事?對吧?」
「感謝神,沒事,太太。」今晚開始,我們決定在我房間一起睡。
其實我有好幾次說過我想返回印尼,我的雇主也答應了,但他不願意送我去,他要求印尼辦事處過來接我。剛開始印辦要我耐心等待,但最近他們叫我等情況更好一點再說。況且前一陣子,這城市的另個小區,有一位印辦員工被槍殺了,顯然在這個當下,印尼辦事處更沒有能力做疏散的動作。
當我聽說我的朋友莎莉也成了炸彈受害者,這讓我再也撐不下去,回家的渴望越來越強烈。莎莉在她的雇主家裡過世,霍姆斯市,敘利亞內戰的中心之一。炸彈落在他們中間,所有的人都沒能逃過,包含莎莉。在那之前,莎莉時常傳簡訊給我,講述她的心願,說她很想趕快回家鄉,說她沒辦法繼續待在這裡。這件事發生後,不管白天黑夜,我不斷哭泣,我想念我的家人,想念我的村莊,想念祖國,想念世界和平。
大馬士革再掀烽火,今天密集聽見槍聲和砲彈的爆炸聲,甚至飛機在我們的屋頂上盤旋,然後聽到外面好幾次的轟炸。戰爭好像發生在離我們家不遠的阿巴哈拉特區(Sabaa Bahrat),就在廣場附近的巴格達街上。為了避免不幸的事發生,我們又躲了起來。我的房間在一樓的最後面,被視為是比較安全的地方,用來當作藏身之處。廚房在我房間的西邊,而東邊是浴室兼客人的洗手間。雇主挑我的房間來躲,是正確的選擇。
「明天或後天我們要撤離,Syen。」太太聲音聽起來很沉重。
「那我呢,太太?」我頭腦很亂,我自己也很慌,不只他們。
「我已經連絡過印辦,也許明天他們會來接你,也許......」
「如果沒有呢?」
「你可以跟著我們,但我們不可能開車送你走。Syen......叫我把你一個人丟在這裡,我做不到!」
收拾好所有行李,我立即連絡在大馬士革的印辦。得到的答覆並沒有讓我很滿意,「是的,小姐,請妳忍耐一下,如果情況允許,我們會派人去接妳。」心存疑慮的我,腦海裡只有一個念頭,「回家」。
我已經等了兩天,但都沒有印辦會派人來的跡象。懷著沉重的心,我逼不得已跟著雇主。我們的目的地是黎巴嫩,這個敘利亞的鄰國,是成千上萬像我們這樣的難民的落腳處。太太說,從大馬士革到黎巴嫩首都貝魯特,路程約 150 公里,由陸路開車,我們應該兩小時內能到達那個國家。但因為有衝突,我們必須經過幾個檢查站。
我不清楚為何雇主選擇在日出前逃難。那時的我才剛結束夜間祈禱 Tahajud,雇主要我立刻抱起還在睡夢中的 Zahwa,以及昨天就打包好的所有用品和衣服。大馬士革那夜的氣氛很寧靜,在漆黑的夜色中,除了毀壞的建築物,我無法辨識其他東西。
我很害怕,擔心在黑暗中,我們的處境是不是更不安全?我不斷發出”Tahlil,Tasbih,Tahmid,dan Taqbir ”(回教徒的禱告)。先生專注地開車,太太抱著 Thariq 坐在一旁,我和 Zahwa在後座。
破曉時分,太陽從東邊出來迎接一天的開始。我在遠處看見一些軍營與坦克,我的眼睛彷彿被催眠了,這不尋常的景像我只在電視裡看過。綿延的沙漠,零星散布著幾個軍用帳篷、軍車以及檢查站。
我的眼睛一直被這一幕給吸引,直到我微微聽見模糊的聲音傳來,uuuueeeeeeer......,我不知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事,但我覺得我的身體變輕,輕到跟著那黑煙飛上了天。我高飛,越飛越高,越飛越高,隨著雇主被轟炸的汽車,我離開了我的幻夢。
決選評審 _駱以軍:這篇我選它的意義是,有種眼睛的葉片被換了一下。他確實也暗示了我,不被困限在台灣,而且故事也很真實地正在發生,雇傭關係被捲入戰爭裡,她等待回鄉的過程,是入圍文章中少數的文學感,有點像等待果陀,層次寫得滿好的,控制得也很好。
得獎感言 _Sri Yanti:我第一次到台灣是 2007 年。我第一個雇主在斗六,我照顧罹患中風的阿嬤。雇主家人對我很好,但我只在這裡待兩個月,因為阿公時常找我講話,阿嬤吃醋。
斗六之後,我的工作是照顧雇主兒子(25 歲男生,因為車禍癱瘓)。這雇主兒子的故事(通常我叫他弟弟)曾參加徵文比賽而被提名。這是在我回印尼前,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參加比賽。
第二年,雇主問我是否要到工廠幫忙,當然有額外薪資。雖然沒有增加很多,不過我還是接受,因為想起在家鄉三女兒需要費費很高。一切順利,雇主很疼我,甚至太太給我好幾個手機。結束工作合約前,我拒絕了再次來台灣工作的邀請,但當雇主提供工作給我老公,我心融化。終於 2010 年我再次來台,與老公在同雇主上班。
真不幸的,我老公到台灣兩個月就生病了。神經緊縮,我的工作量增加,老公無法工作,因為沒辦法走路,甚至吃飯要餵,洗澡也是我幫他洗。我沒體力,煩惱增加。每天的家事,工廠,照顧弟弟,加上照顧老公。有一天,太太帶弟弟去台中做復健時,我老公也跟著做復健,一切都是雇主的好意。帶兩個不會走路的人當然很辛苦,不過我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量,我能輪流扛他們,感謝真主。因為阿拉給了我很多恩典與方便。一個月過了,沒有什麼變化,終於雇主的好意,2010 年 8 月 1 日我老公在嘉義基督教醫院開刀。我很感謝黃大煒醫生,做了很成功的手術。能渡過 20%殘廢的風險。感謝真主,我與老公能完成三年的合約。
給我的雇主,楊秀博太太,對妳們全家的好意,我說聲謝謝。
薪資的誘惑讓我打算找香港的工作,但老闆一樣是台灣人。其中一個理由,我喜歡台灣人當雇主,是因為他們的友善,其他理由是我不需要辛苦學廣東語。我的雇主與我同年齡,差別是我的小孩已經三個(分別是國三、國一、小三),而雇主的小孩才 1 歲 8 個月。雇主是一名被派去香港的台灣政府公務人員。他們在香港才一年,有可能還有四年的機會我能與他們工作。在家只我們四個人:太太,先生,嬰兒與我。太太與先生都是上班族,因此白天只有我和嬰兒在家。偶而星期日我們一起出遊,購物,看香港的美麗景點。雇主也體諒我,我可以舉行穆斯林的義務。也可以參加齋戒月,甚至他們不忘了提醒,開齋吃飯時間到了。我很感動,他們不只體諒我,也很關心我的健康。跟他們,我們彷彿沒有距離,互相分享家裡的故事,或香港、台灣、甚至印尼的熱門話題。在他鄉雇主是我的第二個家人。只要有愛,工作上溫暖能製造出來,而身分不再是雇主與員工的障礙。
我寫這篇小說時還在台灣,在 2012 年。當時的敘利亞狀況不安,自由派與政府兵發生內戰。很多印尼外勞同胞在那裡,並沒有全部都被印尼外交部記載。人口販賣是其中一個原因,印尼外勞被派去敘利亞以及其他中東國家。我對這主題感到興趣,是因為我看過一名印尼外勞(化名莎麗)在雇主家被炸彈轟炸而過世。一名印辦在一間修車廠過世,也是真實故事。〈敘利亞的黑煙〉是代表我關心人口販賣與不斷發生的戰爭。
我從臉書上的朋友得知,我在百名印尼參賽者中入圍決賽。感覺驕傲與感動,因為我成為其中的印尼代表。我沒有任何野心,贏或輸我一樣感恩。但我有誓約,如果我贏,我會把一部分的錢捐出幫助在台困難的朋友。希望阿拉能允許,阿門。我感謝主辦單位以及任何有關移民工文學獎的人,感謝你們關心我們外籍勞工。我們很感激你們的付出以及同理心。致上滿滿的愛與溫暖問候。